生男生女是一场赌博。
杜友琴的子宫,是一副赌具。
她生下了三个女儿,她们也各自生下了儿女——在人生的表盘上,绕着圆心,一刻不停地走字。
你或许见过她们,她们的名字是女人。
遗憾
72岁的杜友琴,一辈子只有一个职业:农民。
她所在的村子曾有六个生产队,年轻时,杜友琴做过生产队的妇女队长,手底下管着三四十号妇女。
放在村里这大小也算个干部,“男队长,管男人和女人”,妇女队长则传达男队长的指示,“喊女人干活”。
21岁产下长女后,随后七年时间,她一鼓作气,生下了两个孩子。
同多数农民一样,她和丈夫的愿望很简单,生个儿子。
上世纪70年代,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,是农民唯一的收入——即便干同样的活,男女到手的钱,却相差悬殊。
一年下来,男的可以拿块,女的只有7、80块。
对农村女性来说,月经来了,用稻草做的黄草纸一塞;怀孕了,腆着肚子,也要下田干活。“就是去吃苦头,没有休息的”,杜友琴说。
生儿子,意味着今后家里能有更多收入。
年春节,杜友琴在大女儿罗芾的小区里散步,她年轻时并没有留下几张照片(图/受访者提供)
年,杜友琴生下了第二个孩子。事与愿违,仍是个女孩。
她和识字的丈夫,在翻了字典后,给第二个女儿起名为“罗弭”。字典里,“弭”有停止的意思,他们希望能生个儿子。婆婆特意找了瞎子先生算命,算出来第三胎会是男孩。
年三月,杜友琴因为怀上了三胎,医院打胎,在路上她遇见了村里的妇女主任。
按政策,这个孩子不能生出来,但又怕这回是个儿子。于是主任网开一面:孩子可以生,但生下来,丈夫必须做节育手术,否则在农村学校的教职不保。
孩子和丈夫的工作都保住了,第三胎又是个女孩。“这家人又生了个女儿”,村子里刮起的风,也传到了杜友琴的耳朵里。
杜友琴说:“男小孩女小孩都一样,生出来一样养。”
可三姐妹隐约能感受到,家里仨女孩,父亲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。母亲倒还好,常自嘲“儿子一百,不如丈夫一脚”。
年,三姐妹在杭州千岛湖(左起:罗弭、罗幸、罗芾)(图/受访者提供)
南方农村有个习俗,新人结婚搬嫁妆,需由长辈铺新床。大喜之日,也由长辈点上花烛,引入洞房。类似的活,杜友琴和丈夫从未受邀,膝下无子的“孤老头”,是新人的一大忌讳。记事后,长女罗芾常听母亲说:“我们什么都好,就是没儿子,这活领不到。”
家里没有传宗接代的籽。
这个遗憾,在几十年后,以另一种方式圆了梦。
初潮
大姐罗芾,是三姐妹中,最早来月经的。
17岁初潮,比身边女伴更晚一些。
月经来得迟,她有些着急。父母从未和她谈过,她是在《中学生》杂志上翻到的,“到了一定年龄,还没月经,是要去看的。”
母亲没文化,她只好捧着杂志找父亲。父亲同她说,你还小,长大了自然会知道。
罗芾更摸不着头脑,直到来初潮,杜友琴拿出了藏在箱底的卫生带——虽不曾和女儿提起,家里早已准备妥了。
那时,还没有卫生巾,但已比杜友琴的年代考究了些。
里层,仍是稻草做的黄草纸;外层,会包上柔软些的卫生纸。再用一根卫生带,系在腰上。有时经血会渗在卫生带上,洗一洗可重复使用。
有了妹妹后,罗芾才知道,母亲怕难为情,每次来月经,都是偷偷摸摸换洗的,没有当着女孩们的面。
电影《春潮》剧照
杜友琴言传身教,来月经,还要学不少规矩。
每月的那几天,是拜不成菩萨的,经血不干净,拜神佛是一种罪过。卫生带,也不能直接晒在太阳底下,要藏在内裤里,否则是对太阳的不恭敬。
罗芾现在才意识到:“这是女性自卑,瞧不起自己。”
可几十年下来,这早已成为她的行为自觉,“根深蒂固了”。
正月去公婆家祭拜祖坟,有时她会摆摆手,站在一边,大家也都明白。
缺席的生理教育,打小以另一种形式弥补。
罗芾上小学,正兴学雷锋,有日中午放学,她和同学帮大队企业请来的技术人员担水,挑到他在学校附近的宿舍,被杜友琴发现后,狠狠教育了一顿。
杜友琴说:“男的一束花,到处可以插,女的就不同了,留个疤。”这或许是农村女性的生存智慧,她告诉罗芾,女性要保护好自己,别轻易接近异性。
电影《芳华》剧照
现年50岁的罗芾,看着市面上卫生巾质量越来越好,品种也渐多。每月一次的月经,本有些心烦,但身边更年期的女性好友,有的已绝经了,倒有了丝珍惜的意味:“还是有月经好,没月经老得快啊。”
工厂生活
年,刚来月经的罗弭,已经进厂做活了。
那年,老二罗弭才16岁,车床一开,开了20年。
刚入厂不久,厂里便出了起事故。
她亲眼看到,有女工弯腰捡东西,头发被卷进机器,薅起头皮。
工人们跑去关上电源,机器仍在转动,赶忙用扳手,把车床齿轮的螺丝拧开。
这场因“操作不规范”引发的事故,罗弭并没有当成一回事。
她做的是电动机铁外壳,按件计酬。
每加工一件,都挣一块钱。
有时,电动机外壳有几百斤重,要两个人合力喊口号,扛上卸下。
为了挣钱,她只得咬牙屏气,想着多做一件,多挣一块钱,以后就可以攒起来,造房子、养小孩。
长此以往,她的腰不对劲了:一直站着,要蹲下去,便蹲不下去;若一直坐着,腰也会酸。
干一年,挣1万5千多,“工资一分钱没涨过”。
厂里一年发一回工资,平时要用钱,只能向老板借。罗弭后来学乖了,提前攒出下一年要用的,省得再向老板开口。
年,二姐罗弭(左一)、大姐罗芾(中)刚生下孩子不久,小妹罗幸(右一)还在念书(图/受访者提供)
20岁那年,经媒人介绍,罗弭认识了现在的丈夫,“说不出有没有喜欢的感觉,一切听从父母安排。”
父母安排的,不止这些。
媒人提亲时,有个硬杠杠:这户人家都是女儿,要找上门女婿。
上门女婿,也叫“倒插门”,往常都是嫁女儿,这回是男方嫁过来。
24岁,罗弭生下了第一个孩子,随女方姓,管杜友琴叫“奶奶”。
杜友琴的丈夫,医院里,仍难掩失落:“是个女儿,竟会生个女儿。”当时罗弭自己,也有些不甘心:“生男小孩,听起来好一点。”
白天,孩子由杜友琴带,但每天喝奶要往厂里跑两趟。
厂里的工作服,同农村灶上的铁锈一样,黑不溜秋,还混着一股机油和金属的臭味。在更衣室喂孩子喝奶,怕弄脏孩子衣服,罗弭总要脱下工作服,完事了再穿上。
35岁那年,罗弭去了老表家的厂里,焊接电子产品。厂里干净些,工资也高点。
因满足当时的政策条件,她有了生二胎的想法。但生小孩需要休息,有点舍不得落下的工资。
凑钱给大女儿买学区房时,有人同她说:“房子要买,孩子也要生”,“万一是个男小孩”。
年,“神舟七号”成功发射那天,35岁的高龄产妇,生下了第二个孩子——又是个女儿。
罗弭一时难受,杜友琴劝她:“不要紧的,只要人没事就可以了”。
电视剧《万箭穿心》剧照
带小女儿出去串门,邻居说,男女都一样,还夸女儿相貌好。罗弭看女儿,也越看越舒服。
近来,罗弭跟着小红书和下厨房等软件,学会了做包子。若第二天休息,有时包子会做到夜里11点——“小女儿一顿可以吃5个”,她心里美滋滋的。
大女儿已经25岁了,罗弭有时在想:“女儿结婚,如果生两个小孩,一个姓我们的”。如果只生一个,就不跟男方提,男方不会同意。
罗弭现在觉得,女孩挺好,“两个女儿今后生男生女都一样”。
考上了
大姐罗芾,是上过大专的。
年出生的那代人,女生高中毕业“已经了不起了”。初中就有很多女生辍学,“男生辍学得少些”。
罗芾念的高中,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,仍是当地的金字招牌。
那时考上大学,意味着脱下草鞋穿皮鞋,农民户口变成居民户口。
20岁那年的夏天,学校打电话到村里,村干部跑到家通知:上榜了,快去填志愿。
父亲骑着一辆28寸的海狮牌自行车,罗芾坐在后座。时近傍晚,阳光灿烂,罗芾知道自己是城里人了。
电影《高考》剧照
浙江机械工业学校机械制造专业,中专。
虽然学费贵些,两年要多块钱,但国家一个月给27元生活费,还发32市斤粮票,毕业包分配。
年,22岁的罗芾分配到上海第一锁厂某地方分厂,在技术科做机械描图工作。
厂里效益很好,夏天有冷饮费,逢年过节还发泰国香米和水产,罗芾一个月能拿五六百块钱。
年,工厂行情不行了,她报名就读浙江广播电视大学财务会计专业,盘算着毕业后找份财务工作。
年,罗芾和现在的丈夫相识。丈夫供职的公家单位名下,有家店面,罗芾开始在店里上班。
年,罗芾和丈夫结婚,与人合伙盘下了那家店。
年,罗芾大专毕业,儿子也出生了。
年5月,罗芾庆祝儿子的一周岁生日(图/受访者提供)
之后的人生路径,或许是她20岁那年,未曾想到的。
看店时间灵活,方便照看家里和孩子,罗芾一直没闲着——这份活,她从25岁熬到44岁。
做人上,杜友琴对她的影响很大——母亲不厌其烦地同她讲,带孩子、做家务是女人干的活,男人不干你就多干点,不要吵架,任劳任怨……
罗芾意识到,“这是男女不平等下的教育”。现在即使想改变,也改变不了,“是自己惯出来的”。
儿子上幼儿园时,当地大型超市招贤纳士,罗芾成功通过初试。怕落选没脸面,没同丈夫说。总部来电话通知面试,恰巧是丈夫接的,还以为罗芾遇到了骗子:“你还是个人才了?”
那天,是“三八妇女节”,她说服自己放天假,决定关上店面,去外地面试。
离家前,告知丈夫此事,把儿子送到幼儿园。没想到走出大门,丈夫已恭候在外,骑着自行车在后头追了阵,还喊:“你要真去,钱去你爸妈那拿。”
罗芾以前觉得,结婚、生儿、育子,是女性的本职。中国女人不容易,“可怕的是,我们妇女还没意识到”。
电影《春潮》剧照
现在,罗芾在当地图书馆工作,由于是编外人员,今年12月就要退休了。
借着图书馆的便利,“如果一天不看书,心里空落落的”。梁晓声的《人世间》,茨威格的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》,她都爱读。有时买水果,她不再光想着丈夫爱吃什么,也会买点葡萄、猕猴桃这些自己爱吃的。
这段时间,她在追连续剧《三十而已》,“她们的三十岁,和我的一点也不一样,不知道当时的我在干什么。”
她觉得自己在同龄人里能力不差,但人家没读书,工作也很好。
罗芾发觉,已经到了尽头,回不去了。
退休
三姐妹中的小妹,罗幸,是幸运的。
同样是20岁那年,她考上了台州的大专,根据地方政策,非师范生可入校当老师,且教师子女优先。
毕业后,她去乡镇小学做数学老师,如今在城里教书。
结婚生子,一切太平。
在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,夫妻二人谁洗碗,都由一局乒乓球决定。偶尔,也通过剪刀石头布的赛制。
罗幸说:“家务为什么要女的干,他能干的为什么不干。”
在罗幸家里,厨房被丈夫承包。丈夫曾是部队炊事班班长,喜欢重口的菜,嫌罗幸做菜口味偏淡,买菜、做饭、洗碗,现在都是丈夫的活。
年春节,杜友琴的三个女儿(左二:罗弭,中:罗芾,右一:罗幸)和她们的表姐妹(图/受访者提供)
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,作为教师罗幸也“有点失落”。
儿子跟丈夫更亲,对罗幸“有抵触情绪,有时还会顶嘴”。
不过同两个姐姐一样,罗幸不太舍得花钱给自己买衣服,但对丈夫和儿子,却大方很多。
今年,罗幸不仅是一年级两个班的数学老师,还是班主任。
膝下两个外甥,两个孙女,72岁的杜友琴,也可以享福了。
她和退休的丈夫,每月万把块退休金,年家里拆迁,也赔了几套房子。
杜友琴,仍闲不下来。
扛着锄头在郊区开垦荒地,种上丈夫爱吃的玉米、番薯和南瓜。
杜友琴在自己开荒的田间忙碌,小孙女在旁边搭手(图/受访者提供)
女儿们淘汰下来的衣服,改一改尺码,给自己穿。
杜友琴也念佛,她不识字,捧着经书死记硬背,常要请教上小学的孙女。
掏钱买了小天鹅洗衣机,舍不得水电费,坚持手洗衣物。
家里装了空调,夏天最热的时候,睡前开几小时,睡觉了再关上。但如果有客人来,又舍得把客厅空调开上了。
去年夏天,杜友琴一大家子去北京玩,这是老人们年轻时的愿望,也念叨了好多年。趁着腿脚还方便,她们去了长城、故宫和毛泽东纪念馆——照片上,她们有的戴着墨镜,有的竖起大拇指,有的望着远方。
去年8月,杜友琴(前排左二)和家人们去北京旅游,在长城拍下了这张合照,这是老人第一次圆梦首都(图/受访者提供)
作者
杜寒三
编辑
黄靖芳
排版
阿丽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