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宋宁宗开禧三年(年),十一月二十四日,清晨。临安府大内皇城南面的玉津园内,随着一条铁鞭的重重砸下,结束了外戚权臣韩侂胄的政治生涯与人生轨迹,宋王朝的权力嬗变,第一次以如此激烈且血腥的方式来完成。
但事实上,如果追根溯源,自打赵宋皇室南渡以后,宋朝的皇帝已经习惯了权臣的花样迭出。无论是高宗朝的秦桧,抑或是宁宗朝的韩侂胄,可谓是“一代更比一代强”。而韩侂胄的死只能算是中场休息,下半场登场的选手,将盖过前辈的“光辉”。将宋王朝原本就不正常的皇位传承,搅得更是一塌糊涂,而赵氏子孙也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争不到皇位真的会出人命……
开始之前,我们先扒一扒南宋皇帝的档案;第一任皇帝,宋高宗赵构,久不育子,迫不得已从太祖一支中,选了赵伯琮入嗣,在绍兴三十二年(年)禅位,由赵伯琮入承大统,也就是后来的宋孝宗赵昚(shèn)。到了宋孝宗晚年,长子赵愭(qí)病逝,仅剩次子赵恺、三子赵惇。孝宗属意三子,执意“越位建储”,淳熙十六年(年),禅位给赵惇,是为宋光宗。但宋光宗在位不到五年,精神病发作的时间倒占了一大半。绍熙五年(年),在赵汝愚、韩侂胄等人的策划下,发动政变,立光宗的次子赵扩为太子,光宗被迫禅位,太子继位,是为宋宁宗。
此时,距离南宋第一任皇帝宋高宗禅位,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。但不可否认,南宋皇位的传承始终没有趋于稳定的迹象,特别是到了第四任皇帝宋宁宗时期,子嗣不振,更是让这一情况持续恶化。而在立储过程中,权臣与皇室之间的各种复杂利益关系,更是让这一重要的“国本之争”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复杂性……
开禧三年,十一月,以史弥远为首的政治集团,发动政变在玉津园暗杀了权臣韩侂胄。就在诛韩后不到半个月,十二月六日,皇子赵曮(yǎn)被立为皇太子,改名赵询。储君虽然立了,但又有多少是出自宁宗皇帝的真心实意呢……
宋宁宗赵扩▲
赵询不是宋宁宗的亲生儿子,初名赵与愿,六岁时,以宗室子弟的身份被宁宗收为养子,拟作为未来的接班人培养。宁宗前前后后育有九个儿子,但都不幸夭折。就在立太子的同年,六子赵圻、七子赵墌(zhǐ)相继夭折。不过此时的宁宗年仅四十岁,正值盛年,身体并无异样,孩子不断夭折,和当时的生育卫生环境有很大关系,并不能说明,在这方面宁宗出现了问题。
那么宁宗为何要如此着急的立养子为太子,他完全可以效仿皇曾祖父宋高宗,直到禅位前夕,才决定立太子。或者说,至少再等几年,也许自己的亲生儿子就降生了,并且顺利的抚育成人,毕竟这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,谁也无法断定宁宗今后就没有儿子。此时确立太子,倘若几年后自己的亲生儿子出世,有赵询在前,这储君之位又该当如何……
虽说宁宗继位,是被赶鸭子上架,但权力对一个人的改变是明显的,即使这个人很懦弱,但谁又不想将权力一直控制在自己的子孙手中。所以,这一次的立储,我们大致可以猜到,是新晋权臣史弥远的一桩政治交易……
史弥远▲
就在韩侂胄被暗杀的前一年,开禧二年(年)四月,韩侂胄开始大举北伐。但战事并没有事先预想的那么顺利,反而招致金军的强势反攻,金军的骑兵一路突破宋军在两淮地区的防线,一度饮马长江。
外面战火胶着,临安城内也不太平。史弥远联合杨皇后,发动政变,在开禧三年十一月,暗杀韩侂胄,结束韩侂胄专权时代。在这场“倒韩”运动中,有一个人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,那就是时为皇子的赵询。赵询毫不犹豫的选择站在杨皇后和史弥远一方,史弥远则以其老师的身份,不遗余力地唆使其进言宁宗:尽快罢黜韩侂胄,剪除韩党。虽然赵询的话没有直接使宁宗罢黜韩侂胄,但为不久之后的暗杀韩侂胄,做好了铺垫。
韩侂胄▲
政变成功后,虽然所有人嘴上不提,但心里都清楚,杨、史二人打着剿灭奸佞的旗号,暗杀朝臣(韩侂胄当时职平章军国事,职位也比宰相高),本质上就是一起恶性的宫廷政变,宋代立国至此,还未有发生过如此血腥之事。杨、史二人虽然取得了短暂的胜利,但不可否认,潜在的威胁仍然存在。宁宗百年之后,新皇帝对这件事的看法尤为重要,秋后算账,一直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。
有鉴于此,他们必须扶持一个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的“伙伴”登基,赵询无疑是最佳人选。如此,即使将来新皇登基后,有人想为韩侂胄翻案,间接参与者赵询就第一个不答应。其次,杨皇后已经年近半百,逼近了女子育龄的上限。她生过皇子,也没有成活。生性机警的杨皇后对嗣君问题的关心程度决不会亚于宁宗,这关系到宁宗身后她在后宫的地位。因此,仅在政变后不到半个月,就迫不及待地立赵询为太子。
事实上,韩侂胄之死给宁宗带来了很大的打击,宁宗本性庸弱易制,他始终需要依靠别人来帮助自己打理朝政。登基之初,他选择依靠曾经拥立自己为帝的赵汝愚,后来赵汝愚被韩侂胄赶走,宁宗又开始依靠韩侂胄。开禧年间,韩侂胄被史弥远暗杀后,宁宗不得已只好又再次选择依靠史弥远。
而实际上,史弥远敢在大内皇城外暗杀大臣,而且在事后,居然向宁宗隐瞒不报,就已经不把宁宗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。次年,嘉定元年(年),史弥远迫不及待地唆使同党向宁宗进言,希望早日让太子参决政事,美其名曰是“内外不至扞格不通”,实则是为效仿绍熙年间,赵汝愚、韩侂胄逼迫光宗禅位的故事。为拥戴赵询为帝,而作准备。
但人算不如天算,嘉定十三年(年),当了十三年太子的赵询突然去世。此时宁宗还是膝下无子,不得不再次考虑国本大计。史弥远估计宁宗必然会在宗室中选择合适的人选作为继承,而已入嗣沂王之后的太祖十世孙,赵贵和最有可能入选(沂王是宁宗的堂兄弟)。然而,史弥远并不希望他成为皇位继承者,赵贵和在平日言行中,对他的专政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反感。这一点,是他与史弥远之间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。
史弥远认为自己应该未雨绸缪了。这年秋天,史弥远的相府塾师兼同乡余天锡,告假归乡,参加秋试。临行前史弥远特地嘱咐道:“沂王还没有后嗣,有贤明厚道的宗室子弟,你留心着把姓名告诉我。”但实际上,赵贵和早就入嗣沂王府邸,史弥远不过是以此为托辞,让其在民间宗室里物色竞选皇子的人选。
说来也巧,有一日,余天锡与一位僧人同舟,将抵绍兴府时,下起了倾盆大雨。僧人告诉他此去西门左手有一位全保长,可去他家避避雨。全保长知道避雨的过客是相府塾师,便殷勤地杀鸡备饭。席间,有两个孩子在一旁侍立,全保长对余天锡言道:“这是我的外孙,看相算命说,这两个孩子日后会大富大贵的”。余天锡想起史弥远的嘱托,问了他们的姓名,大的叫赵与莒,小的叫赵与芮,是宋太祖之子赵德昭的十世孙。乍观举止言语,也都可以,便记在了心上。秋试结束后,余天锡将此二人推荐给史弥远,但史弥远并未急着引荐给宁宗,而是将其雪藏起来,以待时机。
嘉定十四年(年)四月,宁宗选十五岁以上的太祖十世孙入宫受学,其用意旨在从中择定皇位继承人,而已入嗣沂王之后的赵贵和呼声最高。果不其然。三个月后赵贵和被立为皇子,进封祁国公,改名赵竑。拟作为未来皇位的接班人。
史弥远有些慌了,即使他现在已经位列宰执,而且还是独相,但依然不便公开反对。他绕过皇储的问题,转而向宁宗建议应为沂王再立嗣,并把早已准备停当的赵与莒推荐了上去。次月,改名赵贵诚。赵贵诚此前已经受过史弥远的训练,入宫以后进退有度,颇为宁宗欣赏。九月,正式立为沂王之后。
此时,史弥远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一步,赵贵诚已经成功上位,接下来就看如何把皇子赵竑拉下来……
要说这个赵竑,不仅不通权谋,而且颇为“热血”。史弥远知其喜爱弹琴,便送上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,暗地让美人侦伺举报赵竑的一举一动。这赵竑只识美人,却没有多想史弥远此举的目的。此时,史弥远正值权势如日中天,外界甚至谣传与杨皇后有暧昧勾当,赵竑大为震怒,在纸上写“弥远当决配八千里”以泄愤。他经常指着舆地图上的琼、崖等海外州军恨恨地说:“我他日得志,就把史弥远流放到这里”。赵竑的勇气可嘉,但不幸的是,这些情况都被史弥远一一得知。
史弥远还想再争取一下赵竑。他借七夕节为名进呈了一批乞巧珍玩送给赵竑,不料,赵竑见到馈赠,大为恼怒,借着酒意把珍玩扔到地上,摔了个粉碎。史弥远听说后大为恐慌,他清楚地知道,有朝一日,赵竑即位,自己决计没有好果子吃。无论如何,不能让赵竑登基!而此时的赵竑对此一无所知,依旧不时在那美人面前发泄着对权相的反感情绪。
赵竑的身边也不是没有善权谋之人,主管皇子教学的真德秀,见赵竑不谙韬略,十分担忧,不止一次的劝慰赵竑,当务之急,一则是取得两宫,特别是杨皇后的信任,二则是对当下之人之事缄口不言,以免激怒某些大臣(暗指史弥远)。但对真德秀的劝告,赵竑不以为然,依旧是肆意的宣泄着自己的不满。
就在赵竑四处骂街的同时,史弥远已经开始下一步的计划,他找到同乡郑清之,让其充当沂王赵贵诚的王府讲官,并在私下里对郑清之讲道:事成之后,我的位子就是你将来的位子!其中,已经隐隐有谋立赵贵诚之嫌。
在史弥远的安排下,关于赵贵诚出生时的种种异兆开始在宫廷内外不胫而走,什么出生时赤光满屋,如日正午;或者是有人亲眼见到他睡着时身上“隐隐如龙鳞”,等等诸多此类的流言。其目的就是要为赵贵诚的上位作铺垫。
嘉定十七年(年)入秋后,宁宗的身体时病时愈。进入九月后,病情急转直下,一病不起。弥留之际,宁宗虽然从内心已经认定了赵竑就是自己皇位的继承人,但他忘了一个很关键的事,此时的赵竑只是皇子,不是太子,一字之差,差之千里。这就给史弥远从中上下其手,提供了可乘之机。
九月十六日,宁宗病危,史弥远应诏进宫,计划正式开始;一方面,他让郑清之通知在沂王府的赵贵诚做好准备。另一方面,他与郑清之一夜连草矫诏二十五道。
其中有三道矫诏是最为关键的;第一道诏书改立赵贵诚为皇子,赐名赵昀;第二道诏书进封皇子赵昀为武泰军节度使,成国公。这两道诏书使赵贵诚地位与赵竑不分伯仲,政变成功后,史弥远指使史官将这两道诏书的日期前移四日,造成赵贵诚立为皇子完全是宁宗决策的假象;第三道,也是最狠的一道诏书,进封皇子赵竑为济阳郡王,出判宁国府。让赵竑彻底失去竞争皇位的资格。
夜漏未尽,宁宗驾崩。此时,被夜幕笼罩的大内皇宫中,权力最大的人只有史弥远。他不再惺惺作态地掩藏自己的野心,得知宁宗驾崩的消息后,马上派人宣召皇子,并厉声吩咐道:“现在让你们宣召的是沂王府的皇子,不是万岁巷的皇子。如错了,砍了你们的脑袋!”实际上,如果真的叫错人,被砍脑袋的恐怕是史弥远自己吧!
据记载,赵竑也得到了宁宗驾崩的消息,他翘首以盼的等着大内的宣召,可是等来等去,却看见接人的轿子,从自己的府门前经过!他狐疑不定,却又不敢冒进,只能干着急!
此时,正在大内皇宫紧张安排的史弥远突然想起一个人:杨皇后,怎么把这个曾经的“队友”给忘了。他马上找到杨皇后的两个兄弟杨谷、杨石,让他俩务必说服杨皇后同意立赵昀为新皇帝,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之间,杨氏兄弟七次往返于史弥远与杨皇后之间,最终以杨氏一门的性命为请,迫使杨皇后同意史弥远的方案。并与赵昀约为母子,作为将来的政治保险。
一切准备停当,史弥远引赵昀到福宁殿,在宁宗灵柩前行举哀礼,然后下令宣赵竑进宫。赵竑等得太久了,闻命即赶赴大内。到了宫门前,禁卫的戍卒拒绝放他的随从跟入禁内,他只得单身进宫。他被带到宁宗灵前举哀,殿帅夏震奉史弥远之命将他死死看住。
过了不一会儿,内侍宣布百官立班听宣遗诏。赵竑被引到原来的班列上,他惊愕地问:“今天的大事,我岂能还站在这个班位上?”夏震诳他:“未宣诏前应该站在这里,宣诏后就即位了”。赵竑信以为真,但抬头一看,远远望见烛影摇曳中,已有一人端坐在御榻上。
宣诏开始了:皇子成国公昀即皇帝位,尊皇后为皇太太后,垂帘同听政。赵竑这才知道自己还是被史弥远这个权奸之相算计了。他坚决不肯拜,却被身旁的夏震硬按下了头。接着,以杨皇后的名义宣布了史弥远预先拟好的诏书:皇子赵竑开府,仪同三司,进封济阳郡王,判宁国府(今安徽宣城)。
新皇继位,是为宋理宗。八天后,赵竑改封济王,赐第湖州,被监管起来。但事情到此并未结束……
宋理宗赵昀▲
史弥远擅专国命,妄自废立,将济王赵竑监禁在湖州居住,不仅许多在朝官员对此颇为义愤,就连一般的百姓也大为不满……
次年正月,湖州的潘壬、潘丙兄弟组织太湖渔民和湖州巡卒数十人,借夜幕的掩盖,翻越湖州城墙,到济王府寻找济王,声称是山东的“忠义军”,要以二十万精兵拥戴济王赵竑为皇帝。赵竑闻讯,马上躲藏在水洞中,但还是被发现,被裹挟着带到当地的东岳庙,取龙椅安置在庙厅,将黄袍加在赵竑身上,跪拜如仪,山呼万岁。赵竑号哭不从,潘氏就用武力相胁迫。赵竑无奈,只好同意,但要求不得伤害皇帝和太后。
次日天明,赵竑不禁大惊,原来拥立他的军队并不是山东“忠义军”,而是太湖渔民,人数也才不过百人!赵竑知道乌合之众其事难成,便马上派人向朝廷告发,并连同湖州驻军拨乱反正,平定叛乱。待朝廷的军队抵达湖州时,叛乱已经被赵竑平定。
湖州之变,赵竑既不是主谋,又平乱有功,大可不必深究。但史弥远却从中看出端倪,认为赵竑不死,其势可张,必须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。在事态稍作平息后,立即差遣亲信秦天赐,谎称奉理宗圣谕来湖州给赵竑治病,赵竑本无病,秦天锡逼迫赵竑上吊自杀于湖州治所,并杀害赵竑之子。然后,朝廷却以济王赵竑病故昭告天下。
史弥远一手创造了宋朝的两个首例;首例大臣被暗杀,首例宗室被缢杀。济王赵竑之死,成为宋朝后期的一大政治事件,其影响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。先是在理宗一朝,每隔几年,特别是大灾荒之年,就有人指出是济王之冤屈不得平反,招致灾祸,不断提出要为济王正名留后。但理宗始终置之不理。
到了宋度宗登基,在朝臣的建议下,下旨追赠济王为太师、保静镇潼军节度使,但仍然未给济王立后。又过十年,到了宋恭帝时期,宋朝已经危在旦夕,有人指出日益缩减的土地和外敌的不断入侵,都是归咎于济王冤屈不得昭雪,请恭帝为理、度二宗了却此事。恭帝乃下旨,特封镇王,赐谥号“昭肃”,批准在宗室中按辈分选两、三岁的宗子作为后嗣继袭济王王爵。这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纷争,终于在临安府陷落的前夕宣告结束,一年后,蒙古铁骑攻破临安城。南宋政府在外流亡三年后,被彻底消灭,南宋宣告灭亡。
参考资料:《宋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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