横十竖九象棋盘,共三十二个棋子。最重要的无非是将和帅,最潇洒的是車,最灵活的是马,最讨巧的是炮,最稳重的是相(象),和领导最“亲”的是士,唯独十个傻大兵(卒),跑不快,一辈子走不了回头路,过河前左右都不能动,永远是其他棋子眼中的“炮灰”。丢卒(兵)保啥都是天经地义。
就是这三十二个棋子中,爷爷却唯独留给我一个“卒”。
我的爷爷是个沉默寡言却过分严格的人。他一共有六个子女,奶奶在子女年幼时就去世了,爷爷一个人将六个孩子拉扯大,也一直没有再娶。爷爷一辈子忙碌于一家七口的生计,唯一的爱好就是下象棋,这也是我和他在一起时唯一的话题。
爷爷有一副老旧的枣木象棋,是奶奶走了十几公里山路去县城给他买的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棋盘总是在换,棋子却一个没丢,多年的使用让每一枚棋子都变得非常温润滑顺。爷爷总是会在傍晚小憩时,去村头找棋友下棋。我七岁时一整年都住在爷爷家,也爱上了纵横交错的棋盘,成了爷爷的小棋友。
爷爷下棋和他的为人一样,安静而严谨。下棋的时候从来不多说话,自己不悔棋,也不让别人悔棋(我除外),落子小心翼翼,重视布局防守。我却不一样。
“爷爷领进门,修行在个人”。我自以为天赋过人,自学了几本棋谱后,自我感觉水平“突飞猛进”,高举进攻大旗,棋风凶猛,車马炮三军用命,敢拼敢换。那时候我跟同学下棋,都是小学生,心理素质一般的,往往在开局就被我犀利的棋风震慑住了。在小学里,我连续两次蝉联全校低年级组象棋冠军,一时风头无两。
一开始和爷爷下棋,爷爷教我基本规则,我也认真去听。后来我觉得,和爷爷下棋实在是太无趣了,全程没有交流,只有棋盘上的厮杀。我爱攻,他爱守,到最后总是“和”。我喜欢调用車马炮,爷爷却喜欢不紧不慢的“拱卒”。但是,我犀利的进攻却总被他巧妙地化解。就像卯足了劲抡起一个铁锤,却砸在了棉花上,别提多难受。终于有一次,我摔了棋盘:“我下不赢你,你也将不死我,我不和你下棋了!”
说不下就不下,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和爷爷下棋了。除了下棋,我们再没有别的交流方式。一晃很多年过去,我也成了一名在外地读书的高中生,过年回家时,“棋瘾”犯了。这么多年自己棋艺飞涨,我想,当年就是平局,现在爷爷肯定下不过我。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摔过爷爷的棋盘,实在不好意思再找爷爷下棋了。正好村口爷爷的棋友们在排兵布阵,我也来了兴致,没想到面对爷爷的棋友,我毫无招架之力。几位老人家调侃道:“孙子远不如爷爷啊。”
看到自己在棋盘上节节溃败,溃不成军,引以为豪的“車马炮”全然没了神气。后来问了父亲才知道,爷爷年轻时下棋也非常凶猛,对自己的子女也“毫不留情”,兄弟姐妹几个都被爷爷“将”哭过。我才恍然大悟:原来小时候爷爷一直在让我!
高中毕业后,我入伍成了一名“小卒”。环境的变化让我无所适从:胸怀远大理想,却囿于眼前的琐事。部队单调枯燥的生活不允许我像“車马炮”一样横冲直撞,大展宏图。我就像自己最讨厌的“卒”一样,行动受阻,毫无用处。
第二年的时候,爷爷病重,我获准回家探望。看到爷爷躺在病床上,身形枯瘦,又想到小时候“摔棋盘”的举动和爷爷对我的宠爱,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。
爷爷看到我回来了,从床上艰难地坐起来,笑着对我说:“你怎么没穿军装回来呢?天天看照片怪想的。”
我抹了抹眼睛,坐在爷爷病床前,发现奶奶送给爷爷的象棋摆在桌子上。爷爷看到我的眼泪似乎停不下来,就说:“当兵了还哭?陪爷爷下一盘吧。”
我点了点头,心里想:小时候爷爷为了维护我的自尊心,一直在让我,这一次我一定用全力去陪爷爷下一盘,让他看到我的进步。我把棋子取出来摆好,“千兵万马”在方寸之间厮杀。
一开局我就大刀阔斧,攻势凌厉,車马炮都过了河,直取“老将”;爷爷却不紧不慢,卡炮别马,一一化解。几轮攻防之后,爷爷难得在下棋时和我说了话:“洋洋棋艺很强了!”听到爷爷难得的夸奖,我心中窃喜,也不负我多年的苦练了。又是几轮刀光剑影,我敢打敢拼,和爷爷换掉了最后一个車之后,我只剩一个炮,爷爷只剩一个马,难道又要“和局”了?这时候我突然发现,不知道什么时候,爷爷的一个卒悄悄拱过河,我开始慌了。果然这次爷爷没有让我,一招“马前卒”让我缴械投降。
爷爷问我:“洋洋,听说你在部队过得不开心?”我一言不发。爷爷拿起那粒黑色的“卒”:“你是我孙子,我最懂你的脾气,你心气很高,总想干大事,就像下棋的时候,就爱调遣車马炮。我以前也一样,脾气很大,心气很足。自你奶奶走之后,我有六个孩子要养,我不敢走错一步。就像这个小卒,每一步都很艰难,一步一步地走,因为没有回头的机会。在部队也一样,事要一件一件做。只要每步走好,积少成多,小卒也可以决定大局。要不,这个卒就送给你吧。”
这是爷爷和我为数不多的交流,也是最后一次。那次重病之后,爷爷就永远离开了。那粒黑色的“卒”,却一直伴在我身边,每次下棋我也只用黑色有“卒”的一方。那是奶奶对爷爷的爱,是爷爷对我的叮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