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开心理诊室的门性别不安

“我要证明我是同性恋!”

女孩一坐下来便单刀直入地提出需求,毫不扭捏。

她有张干净又剽悍的脸庞,语气跟她的脸廓一样锋利,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初中女生提出这样的需求。

坦白讲,这句话应该能显示出她是被谁要求过来的。毕竟要证明案主是同性恋一点都不困难,对其而言,他们不需要证明这件事,就像异性恋也不需要开证明。

难的反而是他们大多不想证明这件事。因此我遇到的情况有可能是:“能不能让我爱女人?我爸帮我订婚事了,就在三个月后。”最后一次疗程,男人抱着头哭了半个钟头,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时间走过,我不敢去想他的未婚妻会面临什么处境,如果再有一个孩子,孩子的造化会如何转折。

也有可能是:“好吧,我承认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我,但可以不要写进记录吗?这会影响升迁。”因为伴侣劈腿而吞药自杀的女主管,被公司要求进行心理治疗。我们都知道她口中的朋友就是她自己,但这种心电感应无法给她实质的帮助,因为她是传统模具公司的第一位女主管,底下全都是等着拉她下马的男人。

又或者是:“她还能治得好吗?我想让她正常一点,喜欢男生。”对面坐的不是理平头、染金发的女孩,就是用粉底盖住痘疤的男孩,他们都向往同一件事,就是互换身体。他们都娴熟于同一句开场白,就是“我妈什么都不懂啦”。看着焦心的家长,我已经很习惯他们的要求,也有预感这句话会出现在今天的场景中。

以上这些变换为文字的故事,都是在做同一件事:“移除”或“隐蔽”喜欢同性的事实。前者基本不可能,后者只能出现在文书作业上,于是反其道而行,主动要求“曝光”的案例就显得耐人寻味了。

那是4月时节,寒假才刚结束,学校准备换季,一想到这件事,我便突然明白女孩愿意在医疗场所公然“出柜”的原因。

“我不想再穿裙子了,医院的证明才能算数,证明我是同性恋。”

同性恋(Homosexuality)这个词,已于年从《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》中除名,也就是说,同性恋已不再被精神医学界视为一种“精神疾病”。接下来的几个版本中,与同性恋相关的诊断是“性别认同障碍”(GenderIdentityDisorder,简称GID),最新版则改称为“性别不安”(GenderDysphoria)。但这并不表示同性恋或其他跨性别诊断又再度借尸还魂,成了另一种病,而是指当一个人非常明确地对自己的性别认同(心理认定的性别)与生理性别不一致时,譬如性器官为女性,心里却认定自己是名男性时,所引发的“不安或困扰情绪”。因此,有问题的并不是“性别”议题,而是“情绪”议题。也就是说,一旦当个人对自己的性别认同达成一致时(变性成功、法律认可、人际环境接受度提高等),诊断便不复存在。

因此,教官很显然画错重点了。在这个案例中,女孩其实没有明显的“性别认同”问题(她认定自己是个帅气的女性,所以不想变性),而仅是性倾向为同性(喜欢女生),因此即便她是同性恋,也不一定符合诊断。当然,这个孩子或许也有跨性别(女跨男的异性恋)的可能。但学校看起来不太在意,他们只是要她来申请一张通行证,因此,我决定轻轻带过性别认同议题,把重点放在她强烈拒绝女性装束,因为在穿着裙子的过程中,如果产生了“不安与困扰情绪”,持续下去可能会损及社交功能。

整个衡鉴的过程并不复杂,量表也是照着诊断准则书写的,流程顺完就大致完成了。但没想到,接下来才是重头戏。

一个钟头后,女孩一边低头传信息给女友,一边走出会谈室。妈妈拿着有点褪色的棕色皮包走进来,她是电子公司的会计,下午特地请假陪同。

“怎么样,她还能不能治得好?”妈妈一开口就是一股烟味。“嗯,跟妈妈报告一下,其实今天的目的不是治疗,而是确定她的诊断。”

“那她真的是……那个吗?”

我点点头,补了一句:“如果她没说谎的话。”

“那她有没有可能是被带坏?还是觉得这样很好玩?你知道她们小圈子很多啊。还是因为她读女校的关系?有没有可能上了普通高中会好一点?”

这一连串问号,都是为了增加翻盘的可能。一旦加上问号,事情仿佛就有了转机。

“没错,都有可能,对性的懵懂或探索可能会造成这种情况,又或许是环境氛围使然。但是,她说她从幼儿园就喜欢女生,小二开始不爱穿裙子,甚至故意把裙子剪破改穿长裤,有这样的事吗?”

妈妈突然安静下来。用沉默说出来的答案,往往最让人不安。“我很担心她会被看不起,她这样走出社会一定会被排挤或是霸凌。”

“太太,说实话,现在支持错的市长候选人才会被霸凌。”本来想跟她开个玩笑,但幸亏我的理智线还没断。

“这种病,真的治不好吗?”

“首先呢,同性恋很早之前就被精神医学界除名了,因此它不算是一种病。如果不是病,就没有治疗的必要。”我摇摇头,接着说,“有个精神科医师说过,精神病必须要和痛苦感受或社交功能障碍有关。倘若以这个条件为前提,那精神病就跟是否为同性恋或异性恋无关了。”

“就算不是病,那也不正常啊。不是说同性恋生不出小孩,人类会灭亡吗?”

“如果照这样的逻辑,那全世界的人都得是同性恋才行啊,这不要说你,连我都无法想象。如果你担心同性恋会让人类绝种,因此逼她结婚,她一样也不想生小孩吧。就算她人工受孕或勉强生了,最后还是离婚,小孩判给别人养,然后多出一个不快乐的人,那孩子不是很可怜吗?现实中这种例子太多了。

“所以说,有些族群原本就无法延续后代,把他们放进样本是不公平的。就像神职人员或不孕症患者,他们在人类的生命传承史中是缺席的,从以前到现在都是,这样的人并没有变多。同性恋之所以被误以为族群人口愈来愈多,大多是因为曝光率变高的关系。事实上,同性恋跟感冒不一样,它是不会传染的。更何况,只要双方谈好,同性恋也可以进行人工受孕或试管婴儿,人类要是哪天因为某种原因不幸灭亡,我相信核爆会排在这件事情前面。”

“那如果她去领养小孩,教出来也是同性恋,或心理有问题怎么办?”

“这就更不用担心了。几年前,国外有一份社会科学研究报告指出,无论家长是异性恋或同性恋,他们的孩子在心理与行为表现上都没有差异。也有研究指出,同性恋家庭出身的孩子,不会比较容易成为同性恋,或出现性别认同问题。”

我引经据典,举证历历,目的是希望减缓她的担心,消弭同性恋与异性恋间的差距,让她相信孩子即便是同性恋,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。

为了强调我的观点,我决定加重力道,但没想到,我做错了。

“嗯……冒昧地问一句,您是同性恋吗?”“怎么可能?!当然不是。”

我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冲击,而这就是我要的。

“那就对了!我相信您没有教她去爱女生,但她还是爱上了,可见这种事,并不是性别教育能左右的。就算不教她爱女生,她长大后也会有所感受,即使勉强教她爱男生,情况也不会改变。你们家不就是一个证明吗?重点是,她有没有学会去爱一个人。”

我讲得头头是道,但没想到妈妈居然哭了,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。我根本来不及回防,只好狼狈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卫生纸。

“那为什么我会把孩子教成这样?呜……她以前真的很可爱……”

她委屈地一边拭泪,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,照片中的人穿着草莓母女装,孩子大概是六七岁的年纪,笑得很甜,这或许也代表着,往后没有比它更值得放上手机屏幕的合影了。

“如果是你的孩子,你难道不担心吗?”我相信这句话并不是为了反击,但我却觉得自己被击中了。

“如果是……不好意思!”我看着手机屏幕,“先接个电话,病历室打来的。”

我走出会谈室,拿起手机,直接放进口袋。没错,根本就没有什么病历室的电话,病历室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,但当下我只能选择逃避。我得逃开一下,走进楼梯间梳理心情,因为──

我搞砸了,彻底砸锅了。
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180woai.com/afhgx/5360.html


冀ICP备2021022604号-10

当前时间: